中年里的少年时光

文｜陈思呈

11月，广州迎来它最好的天气，漫长的夏日消隐之后，由风带来适宜的温度。风是多么重要，它飒飒作响吹过，让平常无奇的一切，都变得层次复杂，仿佛几个时空叠加在一起。

所以清少纳言说到动人的情景，往往有风，比如：“苦竹被风吹着的傍晚，或是夜里醒过来，这一切都让人觉得有点哀愁。”

这些年，每到这个季节，我都会有一种竭尽全力但又不知如何用力的珍惜，总是在这样的心情中，时间度过了。

但去年很不同。去年的这个时节，我遇到了很幸运的事情，几个朋友自发组成一个小团体，走读广州。这并不是随兴而起的玩乐，而是有计划有组织：朋友中的邱老师，是研究广州历史的专家，我们由他带队，每周徒步一条路线，他负责讲解和导览，而我们需要付费。

我庆幸我们不仅仅是玩乐，而是定下了规则包括付费。我们最初的目标，只是想让朋友间的聚会有一个更好的主题，能接触一些新的领域和知识。但我在一年之后的今天，愈发感到这件事的重要性。

我愈发觉得我们这个行动，是对时光的逆流而上。在中年，恰恰正是因为在中年，才会渴望像少年那样去学习、去探索，并为此付出实实在在的东西，比如时间和金钱。与这些付出相比，具体的目标，反而没有那么重要。

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聚会，在越秀山，邱老师说这里是广州作为一个城市最初的选址，那时候，越秀山的旁边就是大海。还记得另外一天，我们去了黄花岗烈士陵园，全广州最宽广的树荫弥漫在我们的头顶，陵园里有个池塘，水光潋艳中是树的倒影，那天的日记，我写的是：一切俯仰皆成其为好。

在中大北门，看到有人在晒陈皮。这个干爽的季节是晒陈皮的好天气。三瓣三瓣剥开的陈皮铺在地上，仿若一朵一朵的花。问了一下原来所谓的晒陈皮，主要是风干，而不是晒干。

是的，风总是很大。在路上看到有一个男人的帽子被风吹走了，他追了好久才追上去，拿在手里拍打几下又戴到头上，但一瞬间又被风吹走了。那一幕像一个电影镜头。又有一个三四岁的幼童，他手里拿着的气球也被风吹走了，他哇一声哭了起来，我自告奋勇地帮他去追，拿到手里向他邀功，谁知他背转了身，不要了。留下我尴尬地站着，那一幕也像一个电影镜头。

在邮电大厦附近，一个衣装很整洁的男人在晒太阳，背靠着画着十三行商船的电箱。他说他是收破烂的，工作不忙，脚下是他刚整理好的纸箱。在六榕路附近的吊碑井，我们探头探脑，看着井沿上写的介绍：“引来白鹤和蝙蝠昼伏夜出”，旁边路过的老阿姨自发向我们介绍：这个井本来根本不是这样的，井边是红色的石头，没有水泥，井水很深，掉了东西进去两根竹竿拼在一起都未必能捞到。她说她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，今年七十几岁了，这口井比她年龄还大。

我们还从地名中看到很多信息。宋代时北京路这一带距离北岸不远。所以很多地名留下水的痕迹，比如水母湾、木排头。木排头在泰康路以北，从上游放落的木排顺流漂到下游，然后泊放在这里。民国初年，木排头是苦力劳动者的聚居地。而不远就是太平沙，高第街，是旧时相对富裕的人居住的，有百年老字号茶楼叫“新陶芳”。所以旧时民谣是，无钱木排头，有钱新陶芳。

在光塔寺附近，则能从地名看到“番坊”的痕迹，如甜水巷，甜水据说是阿拉伯语中“中国山岗”的音译；杏花巷，杏花是阿拉伯语中“造船”的音译。大德路附近的巷子名是：竹篙街、白薇街、麻行街、白米巷、海味街，感觉多数是跟民生有关，显然是曾经繁华的、经贸发达的一带。而在洪桥街附近，经过的地名是：都土地巷、九功坊。如果说大德路附近多数与民生相关，洪桥街附近这些地名，可能跟以前距离贡院比较近有关。洪桥，以前叫黉桥，黉就是学宫的意思。

后来我们还去了真光中学的旧址，看到红砖围墙里面长得很高的海红豆，树叶伸展出墙外，而阳光又在树叶后面，仿佛正好应和着真光中学的校训：尔乃世之光。那一天，那树叶间的阳光，只有伍尔夫的句子能传达我的心情：“太美了，一双眼睛根本装不下，我本能地想找人接住我流溢而出的喜悦。”

我想，如果去年没有这些活动，那会怎么样。那么它就会是一个普通的年份，像以往的每一年那样。我记得当时我们定下这个活动时，有一个朋友不愿意参加，她说：“这是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爱干的事，我们现在这个年纪不适合这么玩了吧。”但正是如此，正是这种逆流而上的行为，中年里的少年行为，让人感到自己的创造力。这正是这件事的价值，知识和步数姑且不论。我感激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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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来源】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+客户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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